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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遇见了那一定会发生很多的故事,等到我们都老的时候就翻出来回忆,什么样的故事才能够如此浪漫呢?以下是小编帮大家整理的矦婶儿,希望能够帮助到大家。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我正在上大学二年级。一天收到农村老家一位朋友的来信说:放暑假回来看看吧,矦婶儿要改嫁了。同时还寄来矦婶儿一张所谓《招亲启事》,意思是:本婶子要改嫁了,凡村里男人,不管是爷爷辈儿孙子辈儿的,只要年龄相当,相中我的,都可以亲自或托人上门求婚;双方同意,即可登记结婚。
矦婶儿在我们老家一带,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我们村解放前后,她曾因一段鬼婚而名噪一时。如今鬼儿子也该有十几岁了,她竟突然提出改嫁,而且不论辈数儿,双方同意即可,这也算得上一件新闻了,不知家乡又该传成什么样子了。于是,学校放假的通知一发,我就急急忙忙乘火车奔回家乡。
在一天一夜的行程中,矦婶儿的往事,在我面前就像一部大戏,一幕幕地拉开了。
我们村俗称寨里村,村周围有一圈城墙,据说是当年村民为了防御土匪骚扰而修建的。村上绝大部分人家都住在寨里,只有少数人家,因为嫌地方窄狭,移居到了城外。矦婶儿家就住在寨东北的城濠外边,离我们家族的坟地仅有百米之遥。解放前夕,逢年过节母亲带我给爷爷上坟时,就打她的门前过。有好几次,我们见到一个年轻女人独自在家门前转悠,长相还算得上漂亮,高高个子,浓眉大眼,说话高喉咙大嗓子的。母亲说:这是你矦婶儿。有一次,她拉着我母亲到她家里坐,给母亲说了许多话,最后只听她流着泪说:住在你家坟前,一天到晚连个鬼也见不上;就是有个鬼陪陪,也比一个人空牢牢的强啊!
回到家我问母亲:她怎么哭着说找个鬼陪陪呀!母亲说:你矦婶儿苦呀!才结婚不到一月,你矦叔就被拉了壮丁,一去三年连个音信儿都没有。以后可怎么过呀!我说:那就再找个男人呗!母亲说:你矦叔死活不知,咋能哪!
又过了两年,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我听到几个人议论说:矦婶儿找了个鬼男人,还怀上了孩子。我想:鬼男人?矦婶儿确实说过找个鬼陪陪的话,难道真的找了个鬼男人?晚饭后,我找到寨东北街的几个要好的朋友问究竟,一个朋友说:是真的。有一个中午,大白天的,我听到她家院里有喜笑声,趴到街门往里看,见她和一个男的,光着身子在院子里的芦席上翻滚打闹呢!我说:你看清那个男人是谁吗?他说:看不清,不过好像这个人在哪儿见过一样。我说:你问过她吗?他说:我嫂子问过她,她说还不是那个死鬼,这一段他指不定哪一个晚上或白天,就回来了。她说的死鬼指的就是她被拉壮丁的男人。我看你像怀上了,是不是他的?矦婶儿拍拍肚子说:那还能是谁的!
矦婶儿和鬼男人怀孩子的事,很快传开了。有人说:人老几辈,只听说过有人鬼成婚的事,可谁也没见过,看来这种事还真有啊!有人说:兴许她男人死在了外边,还操心着家里的媳妇,他的魂儿回来了。三村五里的年轻人听说此事,都在传说着,有的甚至放下活路,跑到我们村里偷偷地来看矦婶儿。矦婶儿挺着个大肚子,若无其事的走来走去,逢人仍然嬉笑如常。也有不少人不信有什么鬼男人的事,用惊疑的眼光看着她,却没有一个人当着她的面说破此事。
矦婶儿的肚子越来越大,眼看就要生了,村子的传闻也越来越多。母亲是不太信鬼神的,有一天她说:我去问问。母亲这一问,才问出了究竟。
矦婶儿含着眼泪对我母亲说:老嫂子,你说说,我一个人过日子,上无老,下无小,有啥盼头!想改嫁又不能,难道真的做一个贞节烈女吗?我不甘心呀!接着,她讲了那个鬼男人的事。
原来那个鬼男人不是鬼,而是人。矦婶儿说,有一天夜里,我刚睡下,一个男人推开我的屋门进来,我掌灯一看,原来是他大哥矦栓儿。我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是两耳光,还把他的脸抓出了一道血印。闹了一阵,他一句话没说,我却犹豫了。我想,他大哥帮我收种碾打,也算不错。就是和他睡在一起,又有什么呢!他兄弟不在了,他木匠错一榫,以哥代弟也不算什么,万一有个一男半女,不还是他家的根儿吗!就这样,我们在一起了。
我们为了方便,我在我家的后院开了一个后门,逢晌午大家歇晌时,或者夜里喂饱牲口以后,让他进来,说说话,解解闷。日子长了,还觉得挺好的。没想到还是让人知道了,现在又怀上了孩子,隐瞒不住,就说他是鬼男人,那也是大白天说鬼话,我知道是哄不了人的。事到如今,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就破罐子破摔,索性把事情公开算了。这个脸,我不要了!
谜底一揭开,村子里炸开了锅。不少老人对着面羞辱侯栓儿, 骂他是畜生;侯栓儿的妻子和矦婶儿大闹。矦婶儿此时也想开了,不温不火地说:嫂子,你看我活的够艰难的了,你给我留一点活路行吗?侯栓儿家的看矦婶儿确实可怜,就又同侯栓儿闹。时间长了,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矦婶儿的孩子降生在土地改革结束以后。那时,全国正在掀起一个宣传婚姻法的热潮。乡长带领我和我们村上另外一个中学生,巡回各村演讲。记得在我们村演讲时,矦婶儿对寡妇可以改嫁那一节,听得很认真,她还问:要是家里的男人出去几年没有消息,那该怎么办呐?乡长答复说:只要在报纸上登一个启事,过三个月没消息,就可以改嫁了。矦婶儿咂咂嘴儿说:那可难了,到哪儿登报去呀?这一辈子算了。就这样,矦婶儿改嫁之事又搁下了。矦婶儿依然和侯栓儿明铺暗盖地来往着,如今孩子已经长到了十多岁了,谁也没想到,矦婶儿又正式提出改嫁之事。
等我回到家时,已是第二天夜晚。母亲说,你矦婶儿改嫁的事,已经办完了。我问:这么快,嫁给了谁?母亲说:北头儿二秋。你矦婶儿改嫁的风声一出,村里上门求婚的人有十多个哪,她都不情愿,最后她看上了二秋。我说:二秋?那是一个有名的浪子,虽有一身力气,模样也还端正,就是毛病太多。母亲说:谁说不是哪!可是你矦婶儿说,她有约法三章:改掉恶习,好好劳动,对她们母子好。不答应这三条,她是不会愿意的。
我回到家的第二天早饭时,就在北头儿饭场儿里见到了矦婶儿。她端着饭碗,笑着说:啊!大学生回来啦!我说:矦婶儿,给你道喜!她说:今后可别这么叫了。我嫁给了二秋,可是一头跌进娘娘庙,从爷爷辈儿变成了孙子辈了。二秋把你叫叔,我也得跟上叫你叔了。我说:别改了,还是各叫各的吧。祝你们白头到老!她笑着说:托你的福吧!我已经白了头啦,不会再变了。其实她那时才三十多岁。
从这一次暑假后,我有四年没有回过家,可还是操心着矦婶儿改嫁以后的事。我写信问母亲,母亲回信说:好着呢!你矦婶儿改嫁后一连又生了一儿一女;二秋也很勤快,头等劳力,在地里劳动一天不落,也不再耍钱了。对他们母子也好,知疼知热的。你抽时回来看看吧,你矦婶儿天天在饭场儿夸男人哪,说有个男人就是好,白天有人端饭,晚上有人暖床,外头的事有人支应,过上了当奶奶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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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儿
从已经开花的粗布棉袄里撕下一疙瘩棉花,小心地撕开,轻轻地扯大,把那已经板结的棉套儿撕扯得松松软软。摊开,再把铜钱大的一块缀满蚕籽儿的黑麻纸铺上,包裹起来,装到贴着胸膛的内衣口袋里,暖着。在老师吹响的哨声里,我慌忙奔进由关帝庙改成的教室,坐在自个从家里搬来的大方桌的一侧,把书本打开。
老师驼着背,从油漆剥落的庙门口走进来,站住,侧过头把小小的教室扫视一周,然后走上搬掉了关老爷泥像的砖台。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我的邻桌小明儿的风葫芦嗓门里,发出吱吱吱的出气声。
“一年级写大字,三、四年级写小字,二年级上课。”老师把一张乘法表挂在黑板上,用那根溜光的教鞭指着,领我们读起来:“六一得六……”我念着,偷偷摸摸胸口,那软软的棉团儿,已经被身体暖热了。
“六九五十四。”胸口上似乎有毛毛虫在蠕动,痒痒儿的,我想把那棉团掏出来。瞧瞧老师,那一双眼睛正盯着我,我立即挺直了身子……难以忍耐的期待中,一节课后,我跑出教室,躲在庙后的房檐下(风葫芦说蚕儿见不得太阳),绽开棉团儿,啊呀!出壳了!在那块黑麻纸上,爬着两条蚂蚁一样的小蚕,一动也不动。两颗原是紫黑的蚕籽儿变成了白色,旁边开着一个小洞。我取出早已备好的小洋铁盒,用一根鸡毛把小蚕儿粘起来,轻轻放到盒子里的蒲公英叶子上。再一细看,有两条蚕儿刚刚咬开外壳,伸出黑黑的头来,那多半截身子还卡在壳儿里,吃力地蠕动着。
“叮……”上课的哨儿响了。
“二年级写大字……”写大字,真好啊!老师给四年级讲课了。我取出仿纸,铺进影格,揭开墨盒……那两条小蚕儿出壳了吧?出壳了,千万可别压死了。
我终于忍不住,掏出棉团儿来。那两条蚕儿果然出壳了,又有三、四条咬透了外壳。我取出鸡毛,揭开小洋铁盒。风葫芦悄悄窜过来,给我帮忙,拴牛也把头挤过来了……“哐”地一声,我的头顶挨了重重的一击,眼里直冒金星,几乎从木凳上翻跌下去,教室里立时腾起一片笑声。我看见了老师,背着的双手里握着教鞭,站在我的身后。慌乱中,铁盒和棉团儿都掉在地上了。我忍着头顶上火烧火燎的疼痛,眼睛仍然偷偷瞄着扣在地上的铁盒。
老师的一只大脚伸过来,从我坐的木凳旁边伸到桌子底下去了。一下,踩扁了那只小洋铁盒;又一脚,踩烂了包着蚕籽儿的棉团儿……我立时闭上眼睛,那刚刚出壳的蚕儿啊……老师又走回四年级那第一排桌子的前头去了。教室里静得像空寂的山谷。
放学了,我回到家里,一进门,妈就喊:“去,给老师送饭去!”又轮着我们家管饭了。我没动,也没吭声。
“噢!像是受了罚!”妈妈看着我的脸,猜测说,“保险又是贪耍,不好好写字!”我仍然立在炕边,没有说话。
妈妈顺手摸摸我额头上的“毛盖儿”,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啊呀!头上这么大的疙瘩?”她拨开头发,看着,叫着,“渗出血了!这先生,打娃打得这样狠!头顶上敢乱打……”我的眼泪流下来了。
“不打不成材!”父亲在院子里劈柴,高声说,“学生哪有不挨板子的?”妈妈叹口气:“给老师送饭去。”“我不去!”“去!”父亲威严地命令,“老师在学堂,就是父母,打是为你学好!”我一手提着装满小米稀饭的陶瓷罐,一手提着竹篮,竹篮里装着雪白的蒸馍,菜碟,辣碟,走出了街门。这样白的馍馍,我大概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才能尝到的。
进了老师住的那间小房子,我鞠了躬,把罐和竹篮放到桌子上,就退出门来,站在门外的土场上等,待老师吃完,再去取……“来!”从小房里发出一声传呼,老师吃完了。
我进了小房,去收拾那罐儿碟儿。
老师挡住我的手,指着花碟子,说:“把这些东西带回去,不准丢掉……”我一看,那盛过咸菜的花碟里,扔着一块馍,上面夹着没有揉散的碱面团儿;另有稀饭中的一个米团儿,不过指头大,也被老师挑出来。我立时觉得脸上发烧,这是老师对管饭的家长最不光彩的指责……妈妈看见了,一下子跌落在板凳上,脸色羞愧极了。
父亲瞅着,也气得脸色铁青,一把抓起“展览”着碱团儿和米团儿的花碟子,一扬手,摔到院子里去了。
后晌上学的时候,风葫芦在村口拉住我,慷慨地说:“我再给你一块蚕籽儿!”我心里冷得很:“不要咧。”“咋咧?”“我不想……养蚕儿咧!”没过几天,学校里来了一位新老师,分了班,把一、二年级分给新来的老师教了。
他很年轻,穿一身列宁式制服,胸前两排大纽扣,站在讲台上,笑着给我们介绍自己:“我姓蒋……”说着,他又转过身,从粉笔盒儿里捏起一节粉笔,在木头黑板上,端端正正写下他的名字,说:“我叫蒋玉生。”多新鲜啊!往常,同学们像忌讳祖先的名字一样,谁敢打问老师的姓名呀!四十来个学生的初级小学,只有一位老师,称呼中是不必挂上姓氏的。新老师一来,自报姓名,这种举动,在我的感觉里,无论如何算是一件新奇事。他一开口,就露出两只小虎牙,眼睛老像是在笑:“我们先上一节音乐课。你们都会唱什么歌?”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回答。我们啥歌也不会唱,从来没有人教给我们唱歌。我只会哼母亲教给我的那几句“绣荷包”。
蒋老师把词儿抄在黑板上,就领着唱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没有丝毫音乐训练的偏僻山村的孩子,一句歌词儿,怎么也唱不协调。我急得张不开口,喉咙里像哽着一团什么东西,无端地落下一股泪水。好久,在老师和同学的歌声中,哽在喉咙里的硬团儿,渐渐溶化了,心里清爽了,张着嘴,唱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我爬上村后那棵老桑树,摘了一抱最鲜最嫩的桑叶,扔给风葫芦,就往下溜,慌忙中,松了手,摔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嘴里咸腻腻的,一摸,擦出血了,烧疼烧疼。
“你俩干什么去了?”蒋老师吃惊地说。
我俩站在教室门口,低下头,不敢吭声。
“脸上怎么弄破了?”他走到我跟前。
我把头勾得更低了。
他牵着我的胳膊朝他住的小房子走去。这回该吃一顿教鞭了!我想,他不在教室打,关在小房子打起来,没人看见……走进小房子,他从桌斗里翻出一团棉花,撕下一块,缠在一根火柴棒上,又在一只小瓶里蘸上红墨水一样的东西,就往我的脸上涂抹。我感到伤口又扎又疼,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温暖。他那按着我的头顶的手,使我想到母亲按抚我的头脸的感觉。
“怎么弄破的?”他问。
“上树……摘桑叶。”我怯生生地回答。
“摘桑叶做啥用?”他似乎很感兴趣。
“喂蚕儿。”我也不怕了。
“噢!”他高兴了,“喂蚕儿的同学多吗?”“小明,拴牛……”我举出几个人来,“多咧!”“你养了多少?”“我……”我忽然难受了,“没养。”“那好。”他不知我的内情,喜眯眯的眼睛里,闪出活泼的好奇的光彩,“你们养蚕干什么?”“给墨盒儿做垫子。”我说着话又多了,“把蚕儿放在一个空盒里,它就网出一片薄丝来了。”“多有意思!”他高兴了,拍着手,“把大家的蚕养在一起,搁到我这里,课后咱们去摘桑叶,给同学们每人网一张丝片儿,铺墨盒,你愿意吗?”“好哇!”我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于是,后晌,他领着我们满山满沟跑,采摘桑叶。有时候,他从坡上滑倒了,青草的绿色液汁粘到裤子上,也不在乎。他说他家在平原上,没走过坡路。
初夏的傍晚,落日的余晖里,霞光把小河的清水染得一片红。蒋老师领着我们,脱了衣服,跳进水里打泼刺,和我们打水仗。我们联合起来,从他的前后左右朝他泼水。他举起双手,闭着眼睛,脸上流下一股股水来,佯装着求饶的声调,投降了……这天早晨,我和风葫芦抱着一抱桑叶,刚走进老师的房子,就愣住了。
老师坐在椅子上发呆,一副悔恨莫及的神色,看见我俩,轻声说:“我对不起你们!”我莫名其妙,和风葫芦对看一眼。
“老鼠……昨晚……偷吃了……蚕!”我和风葫芦奔到竹箩子跟前,蚕少了!一指头长的又肥又胖的蚕儿,再过几天该网茧子了。可憎的老鼠!风葫芦表现得很慷慨:“老师,不要紧!我从家里再拿来……”老师苦笑一下,摇摇头。
我心里很难受。我不愿意看见那张永是笑呵呵的脸膛变得这样苦楚,就急忙给老师宽解:“他们家多着哪!有好几竹箩!”“不是咱们养的,没意思。”他站起来,摇摇头,惋惜地说。
三天之后,有两三条蚕儿爬到竹箩沿儿上来,浑身金黄透亮,扬着头,摇来摆去,斯斯文文地像吟诗。风葫芦高兴地喊:“它要网茧儿咧!”老师把他装衣服的一个大纸盒拆开,我们帮着剪成小片,又用针线串缀成一个一个小方格,把那已经停食的蚕儿提到方格里。
我们把它吐出的丝儿压平:它再网,我们再压,强迫它在纸格里网出一张薄薄的丝片来……陆续又有一条一条的蚕儿爬上箩沿儿,被我们提上网架。老师和我们,沉浸在喜悦的期待中。
“我的墨盒里,就要铺一张丝片儿了!”老师高兴得按捺不住,像个小孩,“是我教的头一班学生养蚕网下的丝片儿,多有意义!我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一揭墨盒,就看见你们了……”第二天,早饭后,上第一节课了。他走进教室,讲义夹上搁著书本,书本上搁着粉笔盒,走上讲台,和往常一模一样。我在班长叫响的“起立”声中站起来,一眼看见,老师那双眼睛里有一缕难言的痛楚。
他站在讲台上,却忘了朝我们点头还礼,一只手把粉笔盒儿也碰翻了,情绪慌乱,说话结结巴巴:“同学们,我们上音乐课……”怎么回事啊?昨天下午刚上过音乐课了,我心里竟然不安起来,似乎有一股毛躁的情绪从心里窜起。老师心里有事,太明显了!老师勉强笑着:“我教,你们跟着唱:”春风,吹遍了原野……‘“我突然看见,刚唱完一句,他的眼角淌下一股泪水,立即转过身,用手抹掉了。然后再转过身来,颤着声,又唱起来:”春风,吹遍了原野……“我闭了口,唱不出来了。风葫芦竟然”哇“地一声哭了。教室里,没有一个人应着唱。
“我要走了,心想给大家留下一支歌儿……”他说不下去了,眼泪又窜下来,当着我们的面,用手绢擦着,提高嗓音,“同学们,唱啊!”他自己也唱不出来了,勉强笑着,突然转过身,走出门去了。
我们一下子拥出教室,挤进老师窄小的房子,全都默默地站着。
他的被卷和书籍,早已捆扎整齐。他站在桌边,强笑着,说:“我等不到丝片儿网成了。你们……把蚕儿……拿回家去吧!”说罢,他提起网兜,背上被卷。
我们从他手中夺过行李,走出小房。对面三、四年级的小窗台上,露出一个一个小脑袋。一声怕人的斥责声响过,全都缩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心猛一颤,还得回到驼背的那个教室里去吗?走出庙院了,走过小沟了。眼前展开一片开阔的平地,我终于忍不住,问:“蒋老师,为啥要走呢?”蒋老师瞧着我,淡淡地说:“上级调动。”“为啥要调动呢?你刚来!”风葫芦问。
老师走着,紧紧闭着嘴唇,不说话。
我又问:“为啥不调动驼背?”蒋老师看看我,又看看风葫芦,说:“有人把我反映到上级那儿,说我把娃娃惯坏了!”我迷蒙的心里透出一条缝儿,于是就想到村子里许多议论来。乡村人看不惯这个新式先生,整天和娃娃耍闹,没得一点儿先生的架式嘛!自古谁见过先生脱了衣裳,跟学生在河里打水仗?失了体统嘛!我依稀记得,我的父亲说过这些话,在大槐树下和几个老汉一起说。那个现在还不知姓名的盘踞在小庙里的老师,也在村里人中间摇头摆手……他们却居然不能容忍孩子喜欢的一位老师!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在县教育系统奖励优秀中小学教师的大会上,意外地握住了蒋老师的手。他的胸前挂着“三十年教龄”纪念鳝,金光给他多皱的脸上增添了光彩。
他向我讨要我发表过的小说。
我却从日记本里给他取出一张丝片来。
“你真的给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惊了。
哪能呢?我告诉他,在我中学毕业以后,回到乡间,也在那个拆掉古庙新盖的小学里教书。第一个春天,我就记起来该暖蚕籽儿了。和我的学生一起养蚕儿,网一张丝片,铺到墨盒里,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带着我踏上社会的第一个春天的情丝……老人把丝片接到手里,看着那一根一缕有条不紊的金黄的丝片,两滴眼泪滴在上面了……
1982.1.灞桥
芽儿
“从前,有个小女孩,她有一个毛病,每天早上一旦被吵醒,就会又哭又闹,那个时候,她的母后很凶,会不停骂她,但是她的父皇会一直抱着她,哄她睡觉。”
芽儿说着,吐出一口烟圈,旁边那个男人,拨弄着她的头发,两只修长的大手熟练的在她身上滑来滑去,像抚摸一件艺术品。
“但是,她和父皇一年也见不到几面,父皇不在的时候,没有人会哄她,任凭她哭闹,渐渐地,她就改掉了发起床气的毛病”
“再后来呢”
“后来,她就长大了,遇到了一个王子”
“再后来,她和王子就分开了”
男人灵活的右手顺势解开她的内衣,一头扎进了她的胸前。
“我爱你,我的公主”
凌晨三点的上海,狭小的出租房里,只有黑夜,和黑夜的喘息声。
高琛,你有没有发现,我说的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身边男人沉沉睡去,芽儿轻轻搂住他的后背。
“芽儿,到你上了”
芽儿带上面具,顺手提过吉他,走上醉意朦胧的吧台,红颜酒吧里两类男人居多,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叔和稚气未脱的大学生,在迷离的灯光下,芽儿觉得,这两类人,其实没有差别。
大概脱下衣服以后,高琛觉得她和其他女人也没有差别。
胃里一阵作呕,差点没能把一首歌唱完。
夜色渐浓,和她一起表演的姐妹,各自有了各自的工作。芽儿和她们不同,她们是表演,芽儿是唱歌。表演需要调动你的四肢,胸部和屁股,而唱歌只要一把吉他。
眉清目秀的她,十八岁就在红颜驻唱,却只有唱歌这一个工作,以至于当她在高琛身下流着眼泪说疼的时候,高琛讶异的眼神像在看一只从马戏团跑出来的棕熊。
那天晚上,是她认识高琛的第一天晚上。
她来上海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就连坐火车也是逃的票。她对老板红姐说想唱歌,红姐是个不到五十岁风韵犹存的女人,缓缓吐了她一脸烟,于是她就被留下了。
很多人眼里的上海,是梦想,富贵和繁华。对于芽儿来说,却只是郑泽宇。
北京的小胡同,糖葫芦和郑泽宇就是芽儿的童年,还有当当的自行车铃响和晚饭时间准时响起的芽儿妈的谩骂,那是因为她从早到晚都跟着宇哥哥,从来不记得回家吃饭。
那时候,宇哥哥说,长大后要娶芽儿;
宇哥哥说,要和芽儿一起上大学。
破旧的出租房内只有一台老旧的破电风扇,窗户已经摇摇欲坠,所以芽儿也不敢去动他,床是高琛送的,原来的床已经塌下来一块,被子上有细碎的花纹,芽儿总把被子洗得干干净净,高琛说,有一股奶香味。
高琛说,每次到芽儿这里来,总是觉得很安心,那时候,芽儿摸着他的头发,听他絮叨工作上无聊的事,而后高琛在她全身留下一个个深情的吻,每一个吻,都像一个庄重的承诺。
“芽儿,我爱你”每次他都会这样说。
芽儿想起高琛隽秀的字,在热血沸腾的红颜酒吧,他的小纸条写着唱得真美。
有人要她陪酒,有人要她摘下面具,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说,你唱得真好。
“芽儿,你原来叫什么名字”
“芽儿”
“芽儿你为什么要来上海”
“没地方可去”
“怎么没地方可去”
“房子被姑姑拿走了”
“芽儿,你父母呢”
“妈妈走了,爸爸死了”
“芽儿你真会说故事”
“高琛,那个公主的故事,是个悲剧”
春入夏的时候,芽儿的胃就会很难受,几天几天的吃不下东西,当初为了练酒量练出来了胃病,却还是沾酒就醉。
这几天更是难受,早起的时候,胃里面就是翻山倒海。
白天的时候,无所事事的芽儿,就在偌大的上海到处走走。
X大的樱花开了,不知不觉,芽儿又走来这里。
几个月前来到这里的时候,是深秋,校园的林荫道上布满了落叶,风一吹,飒飒的响,脚踩上去,吱呀吱呀的声音很好听。
郑泽宇和他手心里的奶茶和身边一袭长发的女孩就这样撞入了她的视野。他们走过小道,又旁若无人的离开。
那天,芽儿想和宇哥哥说分手,却发现,其实谁也没有承认曾和对方在一起。他们就这样自热而然而又不负责任的走了许多年。
而他说要娶芽儿的话,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之后,她就遇到了高琛。
“上周忙着开我儿子的家长会,没有来,芽儿你有没有想我”
“可以给我看看照片吗”
“嗯?”
“你儿子”
高琛的手机里,都是他儿子的照片,照片里的小男孩,圆嘟嘟的,眉眼之间,有着和他一样的冷峻和严肃。
“高琛”
“嗯?”
“我要走了”
“高琛”
“芽儿?”
“我的真名叫芽儿”
高琛,离开的时候,关于你,我一无所知。
来的时候,我一无所有,走的时候,还有一个孩子,等孩子长大了,眉眼之间,一定也是和你一样的冷峻。
哑儿
哑儿是小镇上的一个小乞丐,哑儿和爷爷生活在废弃的城隍庙里,无依无靠。
今年冬天异常的寒冷,但小镇上的灯火却依旧那么旺。废弃的城隍庙里见不到温暖的火光,寒风一阵阵的吹来,哑儿和爷爷已经饿了好几天了,爷爷受了风寒,躺在草堆里。他脸部的皮肤已经干涸,紧紧地贴在骨头上。
哑儿,爷爷怕是撑不住这个冬天了......爷爷放心不下你啊......低低的喘息声从爷爷口中发出。
哑儿静静地望着这个唯一的亲人,眼泪无声的留下来。他知道,再没有食物,爷爷很快就会离他而去。
趁爷爷睡下,哑儿静静地走出城隍庙。街上人来人往,红红火火的气息让哑儿心中感到一丝落寞,仿佛自己的寒酸与其格格不入。
远处的包子铺传来香喷喷的味道,哑儿肚子开始咕咕的响。哑儿跑到街边的小河边将手洗干净,又跑到包子铺前,静静地看着卖包子的中年人。
中年人注意到哑儿的目光,看向了他,笑着说:孩子,饿了吗?
哑儿狠狠的点头,中年人笑着递给他一个包子,拿去吧。哑儿看了看他,却迟迟不接住包子,怎么了,孩子?中年人疑惑,只见哑儿打开口袋,示意自己没有钱。
中年人笑笑,孩子不要钱,当大叔送你的。哑儿猛然抬头,稍稍愣了几秒钟,眼泪便猛然流出,很想张口说谢谢,却无奈没声,只有努力做着口型。中年人笑了,快回家吧。哑儿重重鞠一躬,便往城隍庙跑去。
没人知道,这时候的哑儿心里是多么开心,仿佛冬日的寒冷变得开始温暖,哑儿嘴角挂着最温暖的微笑。
匆忙的步伐让哑儿忘记看路,一声闷响便撞在了别人身上。
哪个不长眼的,居然敢撞本少爷!少年一阵怒骂,重重的推开身上的的障碍物。
哑儿被推在地上,手中的包子也滚入雪地。一阵惊慌,便扑过去,抓住那滚动的包子。哈哈哈哈,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原来是哑巴乞丐啊!少年的嘲笑响彻雪地。
怎么,今天老乞丐没和你一起?这么多天没吃饭,怕是熬不过,死了吧!哈哈哈 !少年的声音狠狠的刺痛了哑儿的心,哑儿顿时便扑过去,将少年扑倒在雪地。
妈的,臭乞丐,居然敢推本少爷,我非打死你不可!说罢,便和一起的男生将哑儿围起来痛打了一顿。鲜血从哑儿口中喷出,染红了白色的雪地。
哟,手里居然有个包子,不知道又是偷了谁的东西!少年强制夺过包子,哑儿立刻便紧紧拽着少年的衣服,眼里含着泪水,似在恳求。呸,敢拉本少爷的衣服,我非让你好看!说着少年将包子扔在雪地里,用脚狠狠的踩。我让你吃,让你吃!哼!
哑儿看着雪地里的包子,眼泪涌出,哭泣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少年的笑声将哑儿狠狠的打入冰冷的境地。远处的我呆在原地,不敢靠前,因为我惹不起这个霸王,只能默默看着这一切,心中有一根针慢慢的刺入我的心,让我窒息......
儿子你在这里啊!快快和我回去,你爹和你大姑父都等着你吃年夜饭呢!一位中年妇女从远处跑来。
好的,娘!少年回了一句,这次先放过你,下次......哼!少年便走向那位妇女。
呀!怎么有血?儿子你没事吧?妇女将少年抱在怀里反复看了一遍。娘,我没事。少年笑着,那......妇女疑惑的看着少年,不多是教训了一个不知好歹的臭乞丐!
妇女呼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娘还以为谁打你了呢!臭乞丐你就不要理他,打他也不怕脏了你的手啊。妇女瞥了一眼哑儿,少年乖顺的回答道好的,娘。我们走吧!说罢,朝哑儿做了一个鬼脸,拍拍屁股便走了。
雪地里,哑儿慢慢爬起来,拖着受伤的身子走向了风雪深处。这一幕深深的刺痛了我的眼睛,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我竟如此冷漠无情了......
一路上风雪渐渐侵蚀着哑儿的心,但那颗心并未寒冷,想着爷爷还等着自己,哑儿便觉得那颗心脏正炙热的跳动着,有了牵挂,再多的苦也不算什么。
推开城隍庙的门,哑儿有些高兴,急急地便奔向爷爷身旁。
哑儿轻轻推着爷爷,但爷爷并没有反应,哑儿有些着急又推了两下,爷爷人没有反应。哑儿抖着手探了探爷爷的鼻息,那里很冷,很冰......爷爷,已经离开有些时间了。
哑儿仿佛听见有东西破碎,一点点碎掉。那时哑儿的心,渐渐寒冷,渐渐坠入冰渊。顿时,哑儿失声痛哭,那久久不曾有的声音回来了,但却是以这种形式。冰凉的泪水划入哑儿的心,现在的他到底是该笑,还是该哭,他不知道,只觉得心很痛很痛......
堂上已破旧的城隍爷,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嘴角是浅浅的笑,不知是凄然还是高兴。
午夜来临,新年的爆竹声掩盖了这一切的凄凉。人们享受在新的一年的来临,家家欢笑声连绵不断。
开春后,没人再见过那个哑巴乞丐,也没有人还记得他,只是城南的包子铺老板说,不久前见到那孩子远远地在树丛中看着他,并且深深鞠了一躬便跑掉了。老板说本来想拦着他,看他瘦的只有骨头了,结果......唉......
那之后,便再无哑儿的消息。偶然一次,我去了那破烂的城隍庙,在堂内留着一些干枯的草,几个破碎的碗,和一个发黑的成沙的包子。我记得,那是那时候的馒头......这一幕幕深深地刺痛了我,眼泪顿时喷涌而出,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罪恶感,它将一直伴随着我,一直一直......
我想,若我再见到哑儿,我会向他道歉,让他原谅我的冷漠,或许这样,负罪感就没那么强了。只是不知他现在在哪里......
他或许已经死了,或许在哪里好好地活着......